▌王凤英（北京）

北地风霜里泡大的孩子，总要在胸膛里养一口热气。那年月收音机里飘出的歌声，便成了我揣在怀里的暖炉——“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这句子落在东北烧炕的土屋里，倒像是撒在冻梨上的白糖，甜得教人不敢信，美得让我这个从未踏足京城的乡间女子，竟在梦里也常常荡舟湖上。

命运总是喜欢开些善意的玩笑。2006年，我随爱人来到北京。初到北京，人生地不熟，一家人暂住在北二环六铺炕的单位宾馆，走路就可以去北海公园了。推开窗，北海的白塔就在不远处静静矗立，楼下炸酱面馆的香气攒簇着筒子楼里渗着的煤烟味，推着我第一次走进这座心心念念的园子。那年冬天湖面结了冰，游船都上了岸，但我并不觉得遗憾。我知道，有些等待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那时的我，正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工作未定，前路茫茫，常常揣着一本书，独自在园中漫步。春日里，我坐在琼华岛的长椅上读《红楼梦》，看柳絮纷飞如雪；夏日里，我倚在五龙亭的栏杆上读《瓦尔登湖》，听蝉鸣声声入耳；秋风起时，我捧着《故都的秋》在静心斋前徘徊；冬雪飘时，我揣着《雪国》在白塔下驻足。北海就这样成了我的书房，我的避难所，我的精神家园。

快二十年过去了，这座园子依然是我最钟爱的地方。我熟悉它的每一处角落，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我知道春天哪株海棠开得最早，夏天哪片荷塘开得最盛，秋天哪棵银杏黄得最艳，冬天哪处湖面结冰最厚。每当有亲友来访，我总要带他们来这里，指着白塔说：“看，这就是歌里唱的地方。”

北海公园不仅是一座园林，更是一面镜子，映照出北京城的沧桑巨变。从皇家禁苑到人民公园，从少数人的私享到大众的乐园，这座园林的开放史，恰似一部浓缩的城市发展史。那些来来往往的游人，带着各自的故事走进这座园林，又带着共同的记忆离开。

每年霜降时节，我总要独自在阐福寺看菊。秋日的阳光下，各色菊花竞相绽放，白的如雪，黄的似金，红的像火。那些被能工巧匠拗出千姿百态的花朵，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反弹琵琶的飞天，想起吴哥窟浮雕中拈花微笑的仙女。我常常想，人生何尝不是一场花事？而北海，就是我生命中最温柔的那一朵。

二十载京城客居，终于懂得：原来北海不是风景，而是中国人安放文化乡愁的玉壶，是东方智慧写给世界的情书。北海亦不是海，是每个人揣在怀里的家乡水，晃一晃，就荡出二十年的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