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日期:2025-12-12 16:42 点击次数:169
声明:本文根据大量史料文献及亲历者回忆整理而成,在保证重大历史事件准确性的前提下,对某些细节做了文学性表达。
1953年的初秋,朝鲜半岛的空气里依旧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硝烟味,混杂着泥土和松木的清香,钻入每一个战士的鼻孔。
停战协议的墨迹虽然已经干了,但战争在人们心头刻下的烙印,却远没有那么容易抚平。
马踏里东山那场惨烈的大战刚刚过去没多久,志愿军137师决定为立下赫赫战功的英雄部队开一场庆功会。
会场很简陋,就是用缴获的空炮弹箱子和厚木板临时在山坳里搭起来的露天台子。
四周的树木大多只剩下焦黑的枝干,顽强地指向天空,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炮火的猛烈。
战士们席地而坐,没有椅子,屁股底下垫着的是自己的军大衣或是几块平整些的石头。
桌子也是炮弹箱垒的,上面摆着粗瓷大碗,碗里盛着炊事班想尽办法弄来的猪肉炖粉条,还有一些炒土豆和腌萝卜。
最显眼的,是那几坛子从后方运来的烧刀子,酒香混着肉香,让这片刚刚经历过生死的阵地,终于有了一丝人间的烟火气。
518团政委向守义端着一个搪瓷缸子,正跟几个兄弟部队的干部碰杯。
他的脸上带着战后余生的疲惫,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钢铁般的坚毅。
作为步兵团的政委,他刚刚带着手下的兵,从马踏里东山的主峰上,硬生生啃下了一块最难啃的骨头。
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他甚至亲自端着冲锋枪带队冲锋,子弹擦着头皮飞过,那种滋味,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老向,来,我敬你一杯!”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向守义回头一看,是44团的团长,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汉子。
向守义对他印象极深,马踏里右东山总攻时,正是这个炮兵团,给了他们步兵最及时、最精准的火力支援。
有好几次,敌人的火力点刚刚冒头,还没来得及对冲锋的步兵造成威胁,就被一发精准的炮弹给端掉了。
战后听人说,这位炮兵团长打仗像个疯子,指挥风格极其彪悍,为了给步兵兄弟们扫清障碍,他敢把炮弹打到离己方阵地只有几十米的极限距离。
这种“炮火随叫随到,指哪打哪”的兄弟部队,谁不爱?
“应该我敬你!”向守义连忙站起来,双手举起缸子,“你们炮兵团的兄弟,这次可是救了我们全团的命!这杯酒,我代表518团全体指战员,敬你们!”
那汉子哈哈大笑,露出两排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他一把揽住向守义的肩膀,显得格外亲热:“自家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你们步兵在前面拿命填,我们炮兵在后面要是再打不准,那还算人吗?”
两人一碰缸子,都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白酒。
一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了。
师政委恰好从旁边路过,看到两个团级主官聊得投机,也笑着走过来:“守义,守全,你们两个聊什么呢?”
他指了指炮兵团长,对向守义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44团团长,向守全。”
然后又指着向守义,对向守全说:“这是518团政委,向守义。”
说完,师政委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开了个玩笑:“说起来还真巧,你们俩不仅是战场上的好搭档,还都是咱们向家的同志嘛!老乡见老乡,得好好喝几杯!”
向守义和向守全听到对方的名字,都是微微一愣。
“向守全?”
“向守义?”
两人几乎是同时念出了对方的名字,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姓向的本就不算大姓,在部队里能碰到一个同姓的团级干部,已经算是稀奇事了。
向守全率先反应过来,他咧嘴一笑,用浓重的乡音问道:“听口音,你也是川北的?”
向守义心头一跳,那股熟悉的乡音像是钥匙,一下子打开了他记忆深处的某扇门。
他急切地问:“对!我是川北巴中县的,你呢?”
“巴中县?”向守全的眼睛猛地瞪大了,那张饱经风霜的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俺、俺也是巴中县的!”
周围原本喧闹的庆功会场,似乎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
胜利的欢呼声、战友的碰杯声,都像是潮水般退去。
向守义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血液不受控制地涌向大脑。
他死死盯着对方的脸,试图从那深刻的皱纹和黝黑的皮肤下,找出哪怕一丝熟悉的轮廓。
“巴中县……哪个场镇的?”他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岩门场!”向守全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手里的咸菜僵在半空,一双虎目圆睁,紧紧锁着向守义。
“轰”的一声,向守义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岩门场!
这个地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尘封了二十年的记忆。
他手里的搪瓷缸子再也拿不稳,“哐当”一声砸在了由炮弹箱搭成的桌子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这声脆响,甚至盖过了远处传来的庆祝枪声。
“岩门场……哪个坳子?”向守义的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向家坳子!”
向守全话音刚落,向守义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涌了出来。
向家坳子!
那个生他养他的小山村,那个魂牵梦绕了二十年的地方!
二十年了,他以为这辈子都回不去了,以为亲人早已失散在茫茫人海,再无相见之日。
他做梦都没想到,会在异国他乡的战场上,以这样一种方式,听到这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地名。
周围的战士们也都察觉到了不对劲,纷纷停止了说笑,好奇地望向这两个突然失态的指挥官。
向守义再也顾不上什么政委的冷静和矜持,他像一个迷路多年的孩子终于看到了回家的路标,一把抓住向守全的胳膊,急切地问:“你爹叫什么?”
“我爹……我爹叫向远山!”向守全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我爹也叫向远山!”向守义哭喊着,“我娘姓李,叫李秀英!”
“我娘也姓李!”向守全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这个在炮火中从未眨过一下眼睛的硬汉,此刻嘴唇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你难道是……是‘小石头’?”
“小石头”!
这个乳名,只有家里人才会叫。
向守义的大名是后来参军时自己改的,取“信守道义”之意。
而他的乳名“小石头”,寓意着像石头一样结实,好养活。
这个名字,已经有二十年没人叫过了。
向守义哭得泣不成声,他猛地撸起自己左臂的袖子,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
在那古铜色的皮肤上,有一道清晰的、月牙形的伤疤。
“哥!你看!”他把胳膊伸到向守全的面前。
向守全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像是被雷击中了一般,僵在了原地。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道伤疤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他记得!
他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弟弟七岁那年,调皮地爬上院子里那棵老核桃树,结果一脚踩空摔了下来。
胳膊被一截断裂的树杈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血流不止。
当时爹不在家,娘吓得六神无主,是他背着哇哇大哭的弟弟,跑了十几里山路,才找到镇上的郎中给包扎好。
那道月牙形的伤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那是“小石头”的记号,是刻在骨肉里的铁证!
“弟……弟!”
向守全发出一声压抑了二十年的嘶吼,那只常年摇动炮栓、布满老茧甚至虎口还带着炮闩撞击留下的深可见骨伤痕的大手,死死地钳住了弟弟的肩膀。
“哥!”
向守义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扎进哥哥的怀里,放声大哭。
二十年的颠沛流离,二十年的生死未卜,二十年的日思夜想,所有的委屈、酸楚和痛苦,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哥哥那身满是硝烟味的军装。
两个身经百战、在敌人面前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钢铁汉子,此刻却像孩子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抱头痛哭。
周围的战士们都看呆了。
他们从两位指挥官断断续续的哭喊声中,拼凑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原来,这两位在战场上配合默契、彼此都极为欣赏的团长和政委,竟然是失散了整整二十年的亲兄弟!
这简直比话本里写的还要离奇!
师政委也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句无心的玩笑话,竟然真的促成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骨肉重逢。
他眼眶一红,连忙对身边的警卫员挥了挥手:“去,把人都散开,给他们兄弟俩留点地方,让他们好好说说话。”
庆功的帐篷里,很快就只剩下了兄弟二人和几位师部领导。
那晚,兄弟俩像是要把这二十年积攒的话,在一夜之间全部说完。
那些深埋在心底,作为唯一念想的“证物”,一件件被摆到了桌面上。
向守义从自己贴身的衣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泛黄照片。
照片已经模糊不清,边缘也磨损得厉害。
上面是他们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领着哥俩去镇上赶集,在一家照相馆里拍下的唯一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父亲穿着长衫,表情严肃地坐在椅子上。
他的左右两边,站着两个穿着开裆裤、留着锅盖头的男童。
大一点的那个,眼神里透着一股倔强,小一点的那个,则怯生生地躲在哥哥身后。
那就是当年的向守全和向守义。
“这是爹去世前一年拍的,后来分家,娘把照片给了我,让我贴身收着。”向守义的声音沙哑,“我一直带在身上,从四川到延安,从延安到东北,又从东北到了这里……我想着,万一哪天我牺牲了,有这张照片,好歹也算是有个念想。”
向守全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照片上那个小小的身影,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他从自己同样贴身的行李袋里,摸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只有巴掌大小的桦树皮,已经被摩挲得油光发亮,边角圆润。
桦树皮上,用小刀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字——“哥”。
“你还记得这个不?”向守全把桦树皮递给弟弟。
向守义接过那块桦树皮,只看了一眼,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
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玩具,他就捡了这块桦树皮,求着刚刚学会写字的哥哥,在上面刻了一个“哥”字。
他说,这样,不管走到哪里,哥哥都能陪着他。
他没想到,这块小小的桦-树-皮,哥哥竟然贴身珍藏了二十年。
它跟着哥哥,从华北的平原打到东北的雪地,又跨过了鸭绿江,来到了这片异国的土地上。
上面歪歪扭扭的“哥”字,已经被岁月和汗水浸染得看不真切,但那份兄弟间的情谊,却比任何东西都更加清晰。
“哥……这些年,你都去哪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向守义哽咽着问。
提起往事,向守全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那年头,兵荒马乱的……”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嘶哑。
二十年前,军阀混战,到处都在抓壮丁。
有一天,一队溃兵冲进了向家坳子,见人就抓,见东西就抢。
父亲为了保护他们兄弟俩,和那些兵痞起了冲突,被打成了重伤。
混乱中,年仅十五岁的向守全被强行捆走,他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就看到年幼的弟弟被人流挤倒,那双伸向他的小手,在混乱中一点点滑脱,最后消失在人群里。
“我被抓走后,在旧军队里当牛做马,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向守全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后来,队伍被八路军收编了,我才算真正找到了自己的路。”
“我以为……我以为你早就……”向守义不敢再说下去。
“我活下来了。”向守全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我一直想着,等打跑了小鬼子,打倒了反动派,我就回老家找你和爹娘。可我没想到……”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二十年。
而向守义,当年在混乱中和哥哥失散后,被一个好心的放羊老汉救下。
后来,他一路流浪乞讨,吃尽了苦头,最后也参加了红军,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兄弟俩,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在不同的部队里,为了同一个信仰而战斗,却始终不知道对方的下落。
他们甚至都以为,对方早已不在人世。
命运就是如此弄人。
更让人唏嘘的是,在这次重逢之前,他们早已在战火中“并肩作战”了无数次。
就在几天前的马踏里东山总攻中,向守义带着518团在前方冲锋陷阵,有好几次陷入重围,都是44团的炮火,像长了眼睛一样,一次又一次地为他们撕开包围圈,把他们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向守义当时还在步话机里,激动地对后方炮兵阵地大喊:“你们炮兵团长是哪位?打得太准了!简直是神炮手!等战斗结束了,我一定要请他喝酒!”
而那时的向守全,就在电话那头,听着这个沉稳有力的声音指挥部队一次次发起决死冲锋,也由衷地钦佩:“这个518团的政委,是条汉子!敢打敢拼,有股子不要命的劲头!”
他们隔着电波指挥厮杀,隔着炮火互相掩护,彼此早已引为生死之交,却唯独不知道,那个在嘈杂的电流声中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就是自己日思夜想了二十年的骨肉至亲。
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是向守义所在的尖刀营,穿插到敌人后方时,不慎在一条狭窄的山谷里遭遇了敌军一个加强团的伏击。
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子弹像雨点一样泼过来,尖刀营伤亡惨重,几乎陷入绝境。
向守义用步话机向师部发出了最后的诀别电报,准备带着剩下的战士与敌人同归于尽。
消息传到炮兵阵地,向守全听到被围的是518团的政委,眼睛当场就红了。
他跟师长立下军令状,不顾炮兵观察员“目标太近,容易误伤”的警告,亲自带着一个炮兵营,冒着敌人的炮火,硬是绕道到敌人的侧后方,重新构筑了临时炮兵阵地。
“给老子把炮弹都打光!就算是拿炮管子砸,也要给518团的兄弟们砸开一条口子!”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对着炮兵们嘶吼。
那一战,向守全的炮兵团打疯了。
他们用不要命的打法,硬生生在敌人的包围圈上撕开了一道缺口,把几乎全军覆没的尖刀营给“抢”了出来。
战后,向守义找到向守全,什么话也没说,上去就给了他胸口一拳。
“你他娘的疯了?炮弹都快落到我们头上了!你想连我们一起炸了?”向守义的眼圈是红的。
向守全却只是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憨厚地笑了笑:“这不是把你们救出来了吗?你是我弟……弟兄,我能不管?”
当时,一句“兄弟”脱口而出,他只觉得顺口,却没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如果不是这场重逢,这个惊心动魄的秘密,或许将永远埋藏在战火的尘埃里。
战争拆散了千万个家庭,却也在这片异国他乡的冻土之上,用最不可思议的方式,将这两块破碎的骨肉重新拼合在了一起。
当停战协议签订的消息传来时,两兄弟正在同一个战壕里构筑工事。
他们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愣了半晌,然后不顾一切地紧紧抱在了一起,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和平了。
终于可以回家了。
他们约好了,回国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老家向家坳子。
虽然当年送别哥哥时,哭瞎了双眼、日夜抱着哥哥旧衣裳不肯撒手的母亲,早已在无尽的思念和等待中撒手人寰。
虽然那个为了寻找大儿子,追出三十里山路,最后病倒在床、不久便郁郁而终的父亲,也早已化作了一抔黄土。
但他们必须回去。
他们要去给当年救下弟弟的那个放羊老汉磕一个响头,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他们要去给爹娘重新修一座像样的坟,在坟前点上三炷香,磕三个头,告诉二老在天之灵:你们的儿子都回来了,老向家的根,保住了!
帐篷里的煤油灯火苗跳动着,将兄弟俩饱经沧桑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二十年的离散,二十年的苦难,在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补偿。
向守全看着弟弟脸上那道浅浅的伤疤,又看了看自己虎口上那狰狞的旧伤,一种血脉相连的暖流,从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坚强。
他伸出手,想要再摸一摸弟弟的脸,就像小时候那样。
这二十年,他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他还是那么瘦。
向守义也红着眼,看着哥哥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心中酸楚难当。
这就是他的亲哥哥,为了救他,敢把炮弹打到自己人阵地前的亲哥哥。
“哥……”向守义的声音哽咽,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只化作了这一个字。
“哎,弟。”向守全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就在这兄弟二人相拥而泣,准备将二十年的思念与辛酸尽数倾诉的时刻。
帐篷的门帘被猛地一把掀开,一个年轻的通讯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嘴唇都在哆嗦。
他甚至忘了敬礼,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恐和慌乱,几乎是尖叫着喊道:“政委!团长!不、不好了!”
兄弟俩的哭声戛然而止,齐刷刷地回过头,看向那个失魂落魄的通讯兵。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像冰水一样,从向守义的头顶浇了下来。
能让身经百战的通讯兵吓成这个样子,绝不是小事!
那通讯兵喘着粗气,手里的电报纸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是军部刚发来的加急电令,说要立刻派调查组下来,就地审查……”
他说到这里,恐惧地看了一眼满脸错愕的向守全。
“审查44团的历史遗留问题……重点是审查向守全团长的个人历史背景……”
通讯兵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整个帐篷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刚刚还因为兄弟重逢而温暖如春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向守义脸上的泪痕未干,表情却已经僵住,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通讯兵,又缓缓地转向自己的哥哥。
向守全那张黝黑的脸膛,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变得和通讯兵手里的电报纸一样惨白。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神里刚刚燃起的温情和喜悦,被一种叫做“绝望”的冰冷彻底淹没。
历史遗留问题!
个人历史背景!
这八个字,对于任何一个从旧社会、旧军队里走过来的人,都像是一道催命符。
向守全当过军阀的兵!
这是他档案里抹不去的“污点”,也是他心底最深的一根刺。
虽然他在战场上骁勇善战,屡立奇功,用鲜血和忠诚证明了自己,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样一段历史,足以毁掉一个人的所有。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为什么偏偏是在他们兄弟刚刚重逢,刚刚看到一丝团圆希望的时候?
向守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刚刚找回来的哥哥,难道就要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从他生命中被夺走吗?
“不……不可能……”向守义喃喃自语,他一把抢过通讯兵手里的电报,那上面的铅字像一个个狰狞的魔鬼,在他的眼前跳动。
电令的内容清晰无误,措辞严厉,要求立即对向守全进行隔离审查,查清其历史问题,在问题没有查清之前,暂停其一切职务。
签发单位,是军政治部保卫处。
“哥……”向守义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他抬头看向向守全,却看到哥哥的眼神已经变得一片死灰。
向守全缓缓地松开了揽着弟弟肩膀的手,他挺直了腰杆,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战场上无所畏惧的炮兵团长。
只是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半分笑容,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我跟你们走。”他对门外不知何时已经出现的两名保卫干事说道。
那两名干事表情严肃,对向守全敬了个礼,其中一人开口道:“向团长,请吧。这是命令。”
“不!你们不能带走我哥!”向守义猛地冲了过去,张开双臂拦在向守全面前,双眼通红地瞪着那两个保卫干事,“我哥的历史问题,组织上早就审查过了!他是在战场上起义过来的!他为革命流过血,立过功!你们凭什么抓他!”
“向政委,请你冷静。”为首的保卫干事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如果你对命令有异议,可以向你的上级反映。但现在,请你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我哥要是跟你们走了,他这辈子就毁了!”向守义几乎是在嘶吼。
他太清楚这种审查的流程和后果了。
一旦被贴上“历史问题不清”的标签,就算最后能查清,也会背上一辈子的包袱,再也不可能得到组织的信任。
更何况,现在停战了,正是清理队伍、解决历史遗留问题的时候。
这个时候被带走,凶多吉少。
“守义,让他们带我走。”向守全的声音异常平静,他轻轻推开挡在身前的弟弟,对他摇了摇头。
“哥!”
“听话。”向守全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我相信组织,相信党。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如果组织不信任我,我无话可说。”
说完,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装,迈开步子,昂着头走出了帐篷。
向守义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哥哥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二十年的等待,换来的却是这样短暂而残酷的重逢。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们兄弟!
师政委也赶了过来,他拍了拍失魂落魄的向守义的肩膀,沉声说道:“守义,你先别急。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政委,我哥他是被冤枉的!”向守义抓住师政委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知道。”师政委的脸色也很凝重,“向守全同志的为人,我们都清楚。打仗悍不畏死,对党忠心耿耿,绝不可能是敌人。这里面,肯定有误会。或者……是有人在背后搞鬼。”
“搞鬼?”向守义猛地抬起头。
“你想想,为什么早不查,晚不查,偏偏在庆功会之后,在你们兄弟刚刚相认的时候查?这封电令来得太蹊跷了。”师政委压低了声音,“我怀疑,是有人在告黑状。”
向守义的脑子飞速地转动起来。
确实,太巧了。
能接触到向守全历史档案,并且有动机和渠道向军部告状的人,会是谁?
难道是44团内部的人?
因为嫉妒向守全的战功和威望?
或者是……和他有过节的什么人?
“政委,我该怎么办?”向守义六神无主。
“你现在是518团的政委,更是向守全的亲弟弟。你不能乱。”师政委一字一句地说道,“第一,稳住你自己的情绪,也稳住44团和518团的战士们,不能因为这件事影响部队的士气。第二,你以家属和同志的身份,向上级写一份申诉材料,把你知道的、关于你哥哥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写清楚。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找到证据,证明你哥哥的清白。”
“证据?”
“对,人证,物证!当年收编他们那支部队的老领导,还在不在?当年和他一起起义的战友,还有谁能联系上?他在历次战斗中的功劳,尤其是这次马踏里东山一战,他拼死救你那个营的事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师政委的眼神锐利如刀,“清白,不是靠嘴巴说的,是要靠事实来证明的!”
师政委的话,像是一剂强心针,让几乎崩溃的向守义重新振作了起来。
对!不能慌!
哥哥还在等着他去救!
他擦干眼泪,挺直了腰板,对师政委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是!政委!我明白了!”
接下来的几天,向守义就像一架上了发条的机器,开始疯狂地运转起来。
他一边处理团里的日常事务,安抚战士们的情绪,一边开始四处奔走,为哥哥的事情搜集证据。
他找到了师部作战参谋,调阅了马踏里东山一战所有的战斗详报,将44团的炮火支援记录,尤其是向守全不顾一切救援尖刀营的细节,全部抄录下来。
他又通过军里的组织部门,几经周折,终于联系上了当年收编向守全所在那支国民党部队的冀中军区的一位老首长。
那位老首长已经转业到地方工作,接到向守义的电话后,对向守全这个名字印象极为深刻。
“向守全?我记得他!那个炮打得极好的小伙子!”老首长在电话那头激动地说道,“当年就是他,带着手下的一个炮兵排,在阵前起义,调转炮口,把追击我们的敌军一个营给打垮了!是我们的大功臣啊!怎么会审查他?搞错了吧!”
有了老首长的证词,向守义的心里顿时有了底。
他又找到了几个当年和哥哥一起起义,如今分散在各个部队的战友,请他们写了证明材料。
所有的材料汇集到一起,形成了一份厚厚的申诉报告。
向守义拿着这份凝聚着无数人心血和希望的报告,找到了军政治部。
调查组的负责人接待了他。
那是一个表情严肃、不苟言笑的中年干部。
他看完了所有的材料,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向守义同志,你提供的这些材料,我们会认真核实的。但是,这次审查的起因,不仅仅是向守全同志的历史问题。”
“那还有什么?”向守义的心又悬了起来。
“有人举报,”调查组负责人看着向守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说向守全在战场上,利用职权,故意包庇、营救敌特分子。”
“什么?!”向守义如遭雷击,“这……这是污蔑!血口喷人!”
“举报信里说,在马踏里东山战斗中,你所带领的尖刀营里,混入了一名重要的敌特。而向守全明知此事,却不顾我军重大伤亡的危险,执意下令炮火强行救援,其目的,就是为了救出那名敌特。”
向守义彻底呆住了。
他终于明白了这个阴谋的恶毒之处。
对方不仅要用历史问题打倒哥哥,还要给他扣上一顶“通敌”的帽子!
这顶帽子一旦扣实了,神仙也救不了他!
而这个阴谋最狠的地方在于,它把自己也牵扯了进来。
如果哥哥是为了救自己部队里的“敌特”才下令炮击,那自己这个被救的政委,又算什么?
是同谋,还是被利用的傻子?
一瞬间,向守义遍体生寒。
这张网,织得太密,太狠了。
“举报人是谁?”向守义咬着牙问。
“这个,按照纪律,我们不能透露。”
“我要求和举报人当面对质!”
“向守义同志,请你冷静。”调查组负责人摇了摇头,“在事情没有查清之前,任何过激的行为,都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从军部出来,向守义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
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泥潭,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他想不通,到底是谁,要用如此歹毒的手段,置他们兄弟于死地。
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师政委找到了他。
“守义,我查到点东西。”师政委的表情同样凝重,“这次举报向守全的,很可能就是44团的副团长,李卫东。”
“李卫东?”向守义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那是一个业务能力平平,但很会钻营的人。
据说他和向守全在工作上一直不和,觉得向守全这个“泥腿子”出身的团长压他一头,让他心里很不服气。
“为什么是他?”
“我找44团的政委聊过。庆功会那天,就在你们兄弟相认之后,李卫东曾经单独找过军部的保卫干事,鬼鬼祟祟地谈了很久。而且,有人听到,他和向守全因为炮火支援极限距离的问题,在指挥部里大吵过一架。李卫东认为向守全那是蛮干,是拿战士们的生命开玩笑,而向守全骂他畏敌如虎,不懂步炮协同的精髓。”
向守义的拳头,瞬间攥紧了。
原来是这个小人在背后捅刀子!
他利用向守全的历史问题,歪曲战场上的事实,编造出这样一个恶毒的谎言,目的就是为了扳倒向守全,自己好取而代之!
“政委,我要去揭穿他!”向守义怒不可遏。
“没用的。”师政委拉住了他,“你现在去找他,他死不承认,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们没有证据。”
“那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哥被他冤枉?”
“解铃还须系铃人。”师政委的目光深邃,“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那个所谓的‘敌特’。只要能证明你那个营里没有敌特,那李卫东的举报,就不攻自破了。”
“可……我们怎么证明?”
“查!”师政委斩钉截铁地说道,“把你那个营的战士,从上到下,每一个人的档案,都仔仔细细地过一遍!尤其是那些在战斗中表现异常的,或者身份背景比较复杂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工程。
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向守义立刻返回团部,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他把尖刀营所有战士的档案都调了出来,一份一份地看,一个一个地分析。
他把每个战士的家庭成分、社会关系、入伍前后的表现,都梳理得清清楚楚。
然而,几天下来,一无所获。
尖刀营的战士,大部分都是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子弟,一个个根正苗红,政治背景比白纸还干净。
根本不可能出什么“敌特”。
难道,是自己搞错了方向?
就在向守义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尖刀营的老兵找到了他。
“政委,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老兵显得有些犹豫。
“说!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
“战斗那天,我们营里确实多了个‘外人’。”老兵回忆道,“是个卫生员,不是我们营的,是从师部野战医院临时派来加强给我们的。那小姑娘,看着也就十七八岁,胆子却很大,炮火连天,她背着药箱来回跑,救了不少伤员。”
“卫生员?”向守义心里一动,“她叫什么名字?现在人在哪里?”
“好像叫……叫林晚秋。战斗结束后,她就回野战医院了。”
向守义立刻赶往师部野战医院。
可得到的答复,却让他如坠冰窟。
医院名册上,根本没有一个叫“林晚秋”的卫生员!
那天,医院也根本没有派过任何卫生员去支援尖刀营!
那个神秘的女卫生员,就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样。
一个不存在的人!
这……这难道就是李卫东举报信里提到的那个“敌特”?
向守义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事情就真的麻烦了。
一个查无此人、却在战场上真实出现过的“卫生员”,这本身就是天大的疑点。
无论她是不是敌特,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向守全和向守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事情,似乎陷入了一个死局。
向守义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师部。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结果。
就在他经过关押向守全的禁闭室时,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哥哥正盘腿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腰杆挺得笔直,双目微闭,像一尊雕塑。
夕阳的余晖透过小小的窗口,照在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显得那么孤独,又那么倔强。
看到这一幕,向守义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不!
他不能放弃!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一定要把哥哥救出来!
他猛地转身,再次冲向了师部大院。
他要去找师长,去找军长!他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他要用自己的前途和性命,为哥哥担保!
然而,就在他跑到师部大楼前时,却看到调查组的那位负责人,正和副团长李卫东站在一起,两人低声交谈着什么,李卫东的脸上,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笑容。
看到这一幕,向守义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他什么都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公正的调查。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迫害!
愤怒,像火山一样在他的胸中爆发。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理智和冷静,大吼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朝着李卫东猛地冲了过去!
“李卫东!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我杀了你!”
最终,这场风波,在师政委和军区老首长的共同干预下,得到了平息。
调查组经过反复核实,终于查清了真相。
那个所谓的“神秘女卫生员”,其实是野战医院一个刚入伍不久的小护士。
她因为仰慕前线的英雄,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偷偷跑出了医院,独自一人上了前线。
因为害怕被处分,战斗结束后她又偷偷跑了回去,所以名册上才没有她的记录。
至于李卫东,他因为恶意诬告、陷害战友,被撤销了一切职务,并且受到了严厉的党内处分。
向守全被放了出来。
当他走出禁闭室,看到在门口已经等了几天几夜、双眼布满血丝的弟弟时,这个钢铁硬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把将弟弟紧紧地搂在怀里。
“弟,哥对不起你,连累你了。”
“哥,是我们回家的时候了。”
回国后,兄弟俩没有耽搁,第一时间踏上了返回故乡的火车。
二十年的岁月,足以让山河变色,人事皆非。
向家坳子还是那个小山村,但村口的老槐树,似乎更老了。
兄弟俩在父母的荒坟前,长跪不起,泪如雨下。
他们把二十年的思念和委屈,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洒在了这片生养他们的黄土地上。
他们找到了当年救下向守义的那个放羊老汉,老人已经满头白发,几乎认不出当年的“小石头”。
兄弟俩对着老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转业后,组织上考虑到他们的实际情况,把他们都安排在了同一个县城工作。
向守义成了一名地方干部,向守全则进了县里的武装部。
他们的住处,只隔了两条街。
向守义只要一下班,就会雷打不动地往哥哥家跑,去蹭嫂子做的那顿晚饭。
饭桌上,嫂子总是嗔怪地念叨:“守义啊,你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天天来蹭饭。”
向守义嘿嘿一笑,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嫂子做的饭,比食堂的好吃一百倍!”
向守全则坐在一旁,端着酒杯,看着弟弟狼吞虎咽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满足而幸福的笑容。
窗外,是万家灯火,一片祥和。
战争的硝烟早已散尽,生活的苦难也已远去。
对于这对失散了半生的兄弟来说,前半生的颠沛流离,都是为了换来此刻的团圆。
这围坐在一起的,普普通通的一顿晚饭,这平平淡淡的,充满着人间烟火气的“家”,才是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最珍贵的东西。